漠河

张佳乐又往椅子里缩了缩。羽绒服毛线衣绒裤大围巾,挪一两厘米都非易事,索性使了力气朝椅背一猛冲。旁边大包小包蛇皮袋的男人立马凶狠地一挤,半睡半醒间不忘宣誓主权,张佳乐抱着的半袋橘子一下子颠出去好些。起不来身,候车室人多脚杂,一会儿通通踢成了烂泥。张佳乐烧得恍恍惚惚费力地仰脖子,全身上下箍着一个赤红滚烫的铁筒,光这点领口放得进凉气。人体五行,热气中通,偏偏头顶上一只绒线帽子给罩得严丝合缝,刺痛冒汗,只越发觉得酷燥难当。候车大厅白垩垩的石灰天花板安着几只精光刺眼大电杠,水泥梁子缺了口悬着灰尘吊,风吹着扑簌簌往下落粉,只好闭上眼。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听得有人嚓嚓地收拾塑料袋,他才把下颌重新收进炉膛里。孙哲平伸手去摸他额头,拧开了一瓶奶茶。张佳乐虚泡泡旋了两下瓶盖子把奶茶往兜里一揣扶着椅子背站起来,旁边那男人马上半个身子横倒过来睡满了两张椅子。

 

漠河

文/nelly

 

常住南方,最远不过这近十年呆在北京,不曾料想到越往北暖气温度越是没深没浅,许是一种没头的补偿心理,总要把外面天寒地冻的给比下去才算好了,张佳乐想,房间里总得有三十度。剥得剩件衬衣虚虚盖了半截被子角还烧心地燥,不免觉得刚刚从火车站走出来那一段呵气成冰的路,冷也冷得畅快一点。孙哲平在卫生间里洗壶接了水出来烧,俯身草草把他掖进被子里包住。他盯着浆白的被罩顺从地在灶膛里熔着。孙哲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关了灯,把门链夹在锁头上掩了出去,张佳乐听见门声咔哒,等再没有脚步声后撑了起来。床帘开着天快黑了,满屋只剩电视机亮着一个小红点。他把床头灯拧亮。这一整个房间除了他们几只灰扑扑的包和壁挂电视机全是一片白,靠墙一条窄桌子可怜兮兮的米黄聊也没胜于无。他探了身子去桌子上够遥控器,电水壶在耳朵旁边嗡嗡热着,回身把被子掀了半爿起来。从甄嬛传我爱发明法治三六五健康之路到组合厨具现在拨打电话只要一百九十九,张佳乐一遍遍筛台按遥控器,最后停在中央九套一个海洋记录片。他盯着关在一薄片玻璃里蓝莹莹一片只有半寸深的水,头和水壶一样胀哄哄地疼。

孙哲平回来时张佳乐歪在床头。他放下药去晾开水,杯子深水声大张佳乐醒了,两颊通红的,朦胧着眼看见孙哲平坐在床头下意识迅速收起探到被子外的一只手。收完他一愣算是真醒定,又把手往外使劲支楞出去。被子整个给他踢开,张牙舞爪摊在床上,孙哲平全然没看见,只扶他靠在床头喝退烧药。一颗小白片儿敲成两半吞一半,两种胶囊他随手每样抠了两颗给张佳乐。水太烫,张佳乐仰头闭着眼忍着沸流滚烫从喉咙燎到胃里,整个口腔都木了。

 

他们该谈谈,但也没什么可说。

 

孙哲平没再摸他的额头温度,在床沿躬身坐下来看了眼手表。他身上充斥着没散干净的烟味和鲜甜的冷空气,显然是抽过了才进来的。这些天他一天一包都不止,本来不吸烟的人,手指都熏出黄色来。孙哲平看了眼他进卫生间拿出条浴巾揉了两把头发,帮他把背上汗水揩干又套好衣服。他动作并不轻柔,张佳乐浑身像被卡车碾过,手肘抵在他肚子上也是湿润的一块。边上暖气管子流水,他见缝插针地分辨孙哲平的呼吸,只听到浴巾的擦擦声。

 

下了楼张佳乐没表现出走不动的样子,装出对路边招牌兴致高昂,孙哲平还是直接进了他们下楼看见的第一个馆子。菜单纸黑腻腻,边缘摁两个鲜明黑指印子,孙哲平递过他自己掏出根烟来。他头上帽子是孙哲平刚给戴的,火车一路上蹭得灰糊糊,现在压住了他半个眼睛。他手揣在兜里也不掏出来,拿剩下的那只看对面人掏烟点火熟极而流比操刀还准。孙哲平也不做声,知道他在看,更把菜单往过了推。

捱了半晌张佳乐先摇摇头。孙哲平把菜单转过来随便点了点。他甚至都没有说话,拿手胡乱地指,手里夹着的烟直戳到纸面上去。服务员皱眉叫他掐了,他点点头狠嘬了一口把烟头摁灭。那小妹很不屑地上下打量他们:一个面有病容,一个手上带伤,两个人不发一言;一月底拖着箱子背包跑过来不会是来打工,又横竖看不像是游客。孙哲平毫不在乎,他这些日子抽烟厉害也没有剃须,此刻手撑着下巴,食指熏得焦黄的。张佳乐被打量得不耐烦,拖过菜单又点了屉粘豆包当场结了,那小妹才终于躲到柜台后去嘁嘁喳喳。

 

他是来送他的,送得毫无底气。他同主任请假说搭档一场,如今孙哲平一人下派到边境,他无论如何要跟去看下才放心。张佳乐没想过会批准,普外科长期缺人,新来的小医生们闹一次心寒一批,实习期还没过统统走掉,谁愿意呆在个提着刀还得提着命的地方?老教授们退了,壮年主力纷纷跳槽到私立医院,这回一出事好不容易带出来的两个新晋主刀走了一个又要休一个,等于直接停止运作。但冯宪君大手一挥批了两周的假,末了叫人事科再写了封信给孙哲平拿着,说无论何时你过了这个坎,想回了普外科永远有你一个位置。普外科欠孙哲平的。整个医院都欠孙哲平的。知情同意书一早签过,早告知手术有风险。他从早上站到晚,做得顺顺利利,没成想那麻醉师操作有误管子插得太深,下了台没多久心脏停跳。科室明明证据充分也要息事宁人,宁可赔钱了事不理论到底。张佳乐陪他在外面躲了几天风头,以为赔过钱结了,回来看见办公室门口摆一排大花圈给他的,红的黑的大字横幅要他黑心医生一条狗命。张佳乐紧紧攥着他,一回头那病人儿子扑过来,孙哲平抬手一挡,刀子从手背直接扎透,血流如注。

 

后来病人停在手术室一整周,价码加到八十万,终于尸臭熏天地拖走了。

 

孙哲平把饺子推到他面前,又涮了筷子调了点醋。张佳乐一个没有夹住,他还在发烧,不知道现在有几度。饺子馅扑出来溅他一脸醋汁,背后服务员一声嗤笑。他拽过张纸一抹发狠把肉团摁进嘴里吞了,不想露一副拿病相要挟的样子来。临了送人还捎带着生场病,他自己都觉得太难堪,仿佛知道留不住,还非要让他觉得亏欠似的。

孙哲平撑着脸闻了闻自己食指,捡起筷子给他把快坨住的饺子分开。他习惯性把自己碗里鲅鱼馅的往张佳乐那夹,正遇上张佳乐抬头看他。太尴尬了,马上该完蛋的两个人,什么殷勤好献。

 

他们出去就不早,回到房间快十点,孙哲平把他安顿到床上又夹着包中南海出去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中间似乎看了会儿电视,听见电视开机一声迅速小下去的广告声:xx三甲医院,您健康的守……。等他半夜从火山口的梦境里奔逃醒来,孙哲平也已经睡熟了。他摸了把自己大约已经退烧,窗外是另一栋建筑的楼顶,积雪白皑皑反光进来。他在微光里像孙哲平点烟样熟极而流地翻身想去抱他,手伸到一半猛然醒悟。雪光照着他手臂影子漠然地横切过孙哲平的背。

他突然觉得异常委屈:他很想对孙哲平说根本没有什么不可以重新开始,包括那把插断他左手筋腱的水果刀,和他们无以为继的关系。他才28岁,才医科毕业第二年,才刚刚拉钩到够本主刀,成功了几台名声打响,才不过亲身遇见第一起事故,究竟为什么他非要逃走,申请下派到这种地方来当什么社区医生?是,他左手是再也握不了刀了,他很想说再干不成这行了干什么不都好,转去随便哪个内科不是一样的过?再追溯到几年前他们同呆在学校宣传部,昏天黑地地剪些片子画分镜。他们做过一支极俗的,一个小男孩站在北疆永昼底下,背景漫天希望式的极光。他在微弱雪光里狠狠盯着孙哲平的后脑,他现在连睡觉也整个转身过去,留给他脑后一片黑魆魆的无人区。

张佳乐怒而翻身坐起来。暖气过犹不及,汗像海浪叠潮涌出。他冲进卫生间,镜子白瓷砖都熏得热烘烘。头痛欲裂,他应当愤恨,应当在黑暗中恶狠狠盯着镜子里狼狈的人像,恨不得一拳打碎了才算完。然而他浑身爬满臭汗,卫生间的地灯亮光微弱,混沌一片映出张茫然无措近乎没有表情的脸。像陡然闯入的外星来客,这北国雪域、热气熏蒸的房间、房间里悄无声息的另一个残废和没有黎明的第二天早晨没有一样是他的。统统都不是他的。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们什么错也没有,但是一切都完了。

 

他站了几分钟,抹把脸走出去。孙哲平坐在床沿正要起身,右手擎着一件外套朝他轻轻晃了一下。张佳乐靠着卫生间的门框没有动。他瞥了张佳乐一眼,把衣服扔到椅子上。张佳乐靠着门框,居高临下地看他低着头拨了拨头发,然后手撑着额头一言不发。张佳乐和他大学本博连读同学八年挑灯夜读没见过他这样,进了同一家医院共事忙得脚不沾地没见过他这样,出事之后陪他在外面躲风头他也没这样,那天回医院路上他还在轻松地讲家属不懂医,可以原谅,算来该怪他没注意麻醉失误。可现在他像是整个游离在外,充斥一种无论此刻留恋什么,下一秒都必须得走的架势。张佳乐对此极度厌烦,比如即便他现在没有在抽烟,窗外雪光映进来,还是周身缭绕一种身不在此地的烟雾。他的烟味同样充满疲态,像刚刚徒步了整个北中国两千五百公里,而漠河又不是他的终点。

 

他从没理解过孙哲平要的是什么。钱,职业,声誉,稳定,他都没点留恋。

 

窜出这句张佳乐轻笑了一下。不如翻过来精神胜利一番让自己有点能接受的理由:没有这次他们早也该完了。两个学医的,不会不清楚发烧不能捂汗,药该饭后温水送服,病人少吃油腻食品。张佳乐医闹里杀出一条路陪着冲去急诊包扎的时候就知道他们这回真的完了,下楼梯都轻快无比如释重负。他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不过两个人要过得这么互相不耐烦,一场事故倒是个值得留恋的诗意结尾。他还送他来了趟北极然后大病一场呢。只不过他现在要么全天加班要么彻夜失眠,再没有时间精力去换另一个。失去了孙哲平他就谁也没了。

 

“睡吧。”黑暗里孙哲平忽然说了一句。张佳乐悚然,刚刚的想法统统具象成了头喷着热气的野兽,毛黪黪挤满整一间房,睁着孙哲平的眼睛盯着他。

 

早晨醒来的时候房间是空的。窗口已经透出灰白,大约时候不早了。和兄弟医院订好是今天报道,孙哲平不是不守时的人。他穿好衣服站在房间中央,所有的包都不见了,满眼只有昏然的惨白和一线米黄。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这让他颤抖;垃圾桶里躺着换下的绷带和止疼药盒子。这个房间充斥着一种令人恐慌的气味,仿佛他和他的肋骨共眠一晚而早上它们统统不见。他心下一沉,惶惶然咕咚砌擦地猛冲下楼奔出宾馆门口。

来的路上昏昏沉沉没注意宾馆面着大街,人行道上一个四十来岁的小贩盯着气喘吁吁的他,倚在坚果推车上嚼他的芝麻棒糖。淋淋沥沥的糖稀黏在他肥厚的嘴唇上,随着咀嚼一动一动。他别过头,早上的北国街道空空如也,道旁树灰突突的枝桠怔愣着印在灰霾的天上。

 

孙哲平确是走了。

fin

2015-07-08 14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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